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爷爷的百草园和太奶奶的猫 | 三明治

李歪歪 三明治 2021-02-01
 

人是在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童年的重要性的呢?对我来说,是成年后每一个让你感到“人生实艰”的时刻。现实和心灵上的道道难关横亘眼前时,小时候的花草鸟兽、人事风景就会出现,它们是我的底。你的“底”是什么呢?守护好它,在某个时刻,它会保护你。



文|李歪歪

 



01爷爷的百草园


从我家那个刻着“耕读第”三个大字的木头门出来,拐四个拐,路过三婆家的牲口房,路过坐在门槛上聊天的婆婆们,就到了一条被两面土墙夹着的小路,往里数第二个门,是爷爷的百草园。门老了,每次推开都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,像在喘粗气,像在低吟。

 

爷爷喜欢聊斋志异和红楼梦,学陶渊明写诗,但他有读过鲁迅吗?我不知道,也不能像小时候一样,脑子里冒出一个问题就去问爷爷。他已经离开我们三年了。

 

反正这个叫百草园的园子跟鲁迅无关,它是爷爷的;而关于百草园的种种记忆,不管是基于童年的想象还是真实,它是我的。



百草园,当然有很多植物,单瓣的白牡丹,成片的竹子,冬天把松鼠招来搭窝的小松树,这是我首先想起来的。园子里有两个小小的坡地,靠墙的坡上搭着葡萄架子,有小桃树和香椿,还有一丛叶子细细长长的马莲花。“马莲花,马莲花,风吹雨打都不怕……”我们每次经过它都会这样唱。爷爷经常会捋下几根马莲叶子,晒干之后,它们就成了枯黄的柔韧度极佳的绳子,捆豆角架子再好不过。中间的坡地是爷爷的试验田,我们在这里种过很多蔬菜,不变的是那株白牡丹。爷爷在家里种了一院子牡丹,每到五月,院子里就会迎来一场盛大的节日。而这株是自己在这里,并且是单瓣的,开出来像荷花,牡丹里的高士。

 

坡地底下是另一种景观,植物都是成片出没。一丛月季长野了,要闻一朵花,得踮起脚把花枝轻轻弯下来;黄花菜跟萱草凑在一起,听起来一个俗一个雅,但它们是一家人;竹子在一角绵延成了一个小小的竹林,它们是自带灵魂的植物,可以观其姿,可以听其音。

 

园子里还有一个小房子,一张破沙发、一张地图、一张床、一个拉绳就亮的灯泡,夏天进去,屋里有一股阴凉的霉味,并不让人讨厌。爷爷喜欢干完活坐在屋外小廊道的椅子上,抽会儿烟。只有一个椅子,我跟妹妹坐在木头桩子上、爷爷的拐杖上、麦草上。

 


那时我只有10岁吧,满脑子都是不着边际的想法,一些是自己看来的,一些是爷爷给我的,他是个能在现实生活里造梦的人。比如在只有星星的夜晚,他拉我到那块栽着白牡丹的坡地上,从树叶里的缝隙看我们的只有一个黄色灯泡的房子,很像格林童话里,女孩在森林里走了一天突然看到的一个小屋。

 

然后我们去大路上看星星,银河是一缕缕轻薄但并不飘渺的烟,它是真实存在的。没有经过污染的夜空是纯粹到近乎于透明的黑,宇宙也许是一块巨大的黑水晶,星星繁茂活泼,有明有暗,太拥挤的那一块,一会儿就有一只星星逃出来——我总觉得流星是嫌自己的那块地儿太挤了,想找个安静宽阔的去处。它去了哪里呢?我不知道。

 


有一年夏天,除了吃饭,我几乎整天都待在百草园里。妈妈寄来一套凉席,我把它铺在中间的坡地上,睡午觉。

 

判断一个人还是不是孩子的标准之一是他能不能睡长长的午觉。我猜我的童年有大半是睡过去的,尤其在爷爷家,那个牡丹长成精的院子里,我经常睡到外婆开始做晚饭。下午四五点钟,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脸上,我醒来,爷爷在窗外拿着剪子修花,背《三国演义》里诸葛亮在卧龙岗的诗:“大梦谁先觉,平生我自知。草堂春睡足,窗外日迟迟”,调侃我。


 

百草园里睡觉则另有一番趣味。我把凉席搭在一棵桃树底下,睡觉的时候,会有小桃子轻轻地掉下来,周围的竹叶沙沙作响,空气也跟着变凉了,也不知道过了几个钟头,又被太阳照醒了,这时园子里就我一个人,除了鸟,除了蝉鸣,还有竹叶跟风的声音,就是安静。睡一个甜觉刚醒来的时候,真实和梦境还分得不是很清,桃子在阳光下自顾自抚摸着她的绒毛,我又闭上眼睛,再躺一会儿也无妨。

 

冬天,我们都回了城里,只有外婆一个人守着院子。有天她去百草园,从那棵小松树里的洞里发现了一洞的核桃——跟10月新打下来的一样,嫩得能脱下皮。是松鼠在这里安了家,储备下来的冬粮!姥姥把核桃掏了出来,捎给我们吃,把家里的麦子倒进了树洞,作为补偿。我在爷爷、妈妈一起剥核桃,知道了核桃是小松鼠存来的,脑子里的问题有一大串:松鼠怎么这么聪明呢?怎么能搞得这么新鲜呢?他们喜欢麦子吗?会饿吗?想想这是他们辛苦准备了好几个月的冬粮,心里有些不安,但核桃还是被大家开开心心地分着吃了。

 

爷爷在的地方就有树和花,有树的地方就有鸟。家里的院子栽着一棵丁香,春天,画眉鸟在上面坐了窝。我在城里上学,看不到,爷爷打电话跟我讲,玉兰树开了花,我数了,有多少多少朵……画眉鸟生了4个蛋,天蓝色的。放了暑假,小画眉都长大了,跟妈妈去了别的地方,只留下了那个窝,模样我已记不太清,跟丁香长在一块了。有一天我见到了那只画眉,那是快播《新闻联播》的时候,外婆在厨房做饭,它立在我们的廊上,看着我们家的院子,那株丁香——一只怀旧的鸟。我抓紧时间看它——果然是“画眉”,眼角那条线比画得还要精巧,古典派美人。

 


院子里还有棵杏树,长得很高,枝叶探到了对面人家,年年都一定有“一枝红杏出墙来”,杏子熟了的时候,得搭梯子把它们摘下来。有一年夏天,杏树上住了一窝黑色的八哥,我也终于能看到“小鸟养成记”了。

 

小八哥是不怕人的,早晨我跟妹妹在院子里,坐着小椅子吃面包,掉下来点渣渣,小八哥就下来啄,这很对他们的胃口,于是几只雏鸟都飞得低低的,想要更多的面包。我跟妹妹兴奋得很,从来没有跟天上飞的鸟离这么近、这么和谐过。焦虑的是鸟妈妈,害怕我们骗它的孩子,在小八哥上面来来回回地飞着,发出惊慌的叫声。

 

有一只小鸟胆子特别大,竟然立在了我的椅子背上——我惊得不敢动,爷爷去拿相机,发现胶卷不够了,只能抓拍两张。奇怪的是,后来去照相馆洗相片的时候,那张小鸟立在我身后的照片不见了,可那天拍完,明明能在相机看见的——我于是一直觉得那鸟儿可能是个神仙,神仙是胶卷留不下的。

 



02太奶奶的猫

 

 

从小学开始,每年暑假,我跟妹妹都会回村里待十几天。爷爷有时跟我们一起回去,有时提前回去打理园里花草,给我们晒被子。外婆要照顾太奶奶,一直在村子里。

 

太奶奶有一只猫,黑白相间的,我和爷爷叫它雪儿。这名字是我起的,小时候总想养只宠物,妈妈不让,只好在回乡下过暑假的时候,给这猫起个名字,希望它有一部分是属于我的。

 

而太奶奶和外婆就直接叫它“猫”,这里的人儿给周围山水草木起名一向直白明朗,没什么曲折的意味。外婆去河坝边找我跟妹妹的时候,也只叫它是“河”,就像太奶奶找那只我们叫做雪儿的猫时,也只是问:猫娃呢?

 

太奶奶已经80多岁了,在我的记忆里,她每天的生活就是坐在炕上,穿素色的粗布袄,紫色的头巾包住头发,偶尔从箱子里取出一叠用手帕包着的崭新的钱,抽出几张给我们,10块、20块、50块。有一次,外婆和爷爷都不在家,鸡圈里的鸡跑出来了,那是春天刚买来的鸡,已经快要步入成年,精气神好得很,翻出了鸡圈,在院子里扑腾。我跟妹妹不知道要怎么办,正好这会太奶奶到院子来了,她弯下身,一只手就把鸡的两只翅膀拢到一起拎了起来。鸡乖乖地被扔进了笼子。太奶奶很少下炕,弯腰有点吃力,但抓鸡的动作很稳。我想到爷爷跟妈妈讲过的,太奶奶年轻的时候如何如何精明能干,虽然一个字不认识,却是个再有头脑不过的女人。

 

太奶奶喜欢蚂蚱,每年夏天,送我们回乡下的妈妈或者舅舅都会在花鸟市场买只蚂蚱,挂到院子里搭衣服的铁丝绳上。太奶奶就开始惦记,让我们去地里摘瓜花给蚂蚱吃。瓜花就是瓜类植物开的花朵,大大小小黄色白色的花朵,是蚂蚱的最爱。于是我们的院子整个夏天就都是蚂蚱的声音。

 

蚂蚱只能陪太奶奶一个夏天,可猫却是年年月月都在身边。

 

雪儿刚来我家的时候,还是一只小奶猫,我跟妹妹都争着抱它,大人们不让,说是抱多了骨头会软,但太奶奶好像没少抱它,至少在我的记忆是这样。猫一直在炕上,偎着太奶奶的被子,我跟妹妹翻出几个毛线团,逗它玩。

 

雪儿渐渐大了,下了炕,开始在院子里到处跑,踩断了爷爷的花,把爷爷搞得很生气。它才不管呢,照样到处地玩,到处地跑,有时外婆喊它,就在屋顶上现个影。有段时间,村里的鸡圈遭到了黄鼠狼的袭击,每天晚上,都会发生午夜杀鸡的血案。外婆于是非常地紧张,毕竟她是一个早晨喂完鸡,才能喂我们的人。

 

有天晚上,我们正在屋里围在一起看电视,黄鼠狼来了。爷爷跟外婆拿着扫把去后院鸡圈,黄鼠狼又窜到了前院,躲到了大门后面的一堆木头里面。正在我们准备跟这家伙对峙一阵的时候,一只长长的尾巴窜了出来,只在我眼前闪了个影,就不见了。原来是雪儿在这儿玩,把黄鼠狼当成了老鼠,吓跑了它!虽然它只是一只还没长大的小奶猫,叫声也是奶声奶气的,但它到底是一只猫!黄鼠狼走了,雪儿还在那里挺着胸膛,耀武扬威的,像一个举着玩具水枪却对自己的武器坚信不疑的,英气勃勃的孩子。

 

 

我是多想跟这只猫建立起一份独一无二的感情啊,家里有这么多人,外婆喂它吃,太奶奶跟它睡,其它时候它是一只云游四方的猫,一点儿不黏人。我为此想了很多的办法,把妈妈寄给我的零食分给它,在妹妹训它的时候对它很温柔,可都不是那么得起成效。

 

有一次,外婆给炉子换煤,夹出来的煤块不小心掉在了雪儿身上,额头、脊背和尾巴上的毛都被烫了一点。那几天,它不怎么跟外婆亲近,我觉得我的机会来了,总跟它待在一起,想趁它受伤的时候安慰安慰它,建立一下革命感情。

 

记得有一天中午,快吃饭的时候,雪儿窝在屋外的廊上,身子缩成一团。我蹲下来看它,它也定定看着我,叫声要比平时温软很多,听上去很委屈。我摸着它的毛,在那里蹲了很久,一半是真的想安慰它,一半是出于自己的私心。那一会儿,我觉得我们之间很近。

 

然而这只是一种短暂的连结,雪儿终究不是我的,就像这个叫做牡丹的小乡镇,也不属于我一样。暑假结束,我又要回城里,上课写作业,跟同学买5毛钱一张的贴画回家,偶尔在周末的晚上跟外婆打一次电话……

 

这一年一年,外婆跟太奶奶,还有村里的其他人是怎么生活的呢?我想,太奶奶仍然是每天按时起来,静静地在炕上从早坐到晚,包着那个紫色的头巾,看一会电视,看一会窗外,大多数时候,就是看着前方。在这里,她生了5个孩子,拉扯他们长大,吃了很多苦,也因为强势和能干,有过一些属于主妇的高光时刻。外婆依旧是很早起来,跟她的姐妹们——另外几个婆婆去地里给鸡找食,喂完鸡再去地里干活,虽然一年的收成还比不上妈妈一个月的工资,但她离不开那块土地,那块因为大多数人年轻人的离开,显得荒芜空旷的土地。

 

雪儿也当然不是那种被豢养在家里,仅仅作为宠物的猫。它云游四方,攀檐走壁,吃老鼠,谈恋爱,却会在每天晚上外婆关大门之前,回到院子里,钻进太奶奶的被角。日子安静得像山梗边蓝紫色的野菊花,风吹着,日头照着,你觉得它们会一直在那里。

 

 

我还记得有一年的夏末,要回城里的家的情形。那是一个阴天,院子里的树被风吹得沙沙响,夏末院子里的花已经不多,就是这葱茏、沉郁的绿色。太奶奶很舍不得我们,眼里有些潮,雪儿很舍不得我们,又好像不愿意让我们看到它的舍不得,在院子里上上下下地蹿,可是声音听起来却有点像呜咽。不知是不是因为我那天很难过,看什么都是难过的。

 

那天,爷爷和外婆去大路边送我们,回城的车来了,爷爷照样地跟司机嘱咐,外婆在一边跟村里的人说话,她很喜欢听别人夸我们,分不清哪些是真实,哪些是寒暄。我上了车,看着他们,难过的情绪已经到了某个阈值,车开了,我突然哭了起来。

 

为什么我会那么难过呢?我说不清。也许是因为太奶奶眼睛有点潮,外婆和爷爷都那么关切忙碌;也许是因为暑假过得太快,尤其在今天,你发现美好的日子稍纵即逝。这难过在回到城里的家之后,也就消失了。可那天爷爷打电话过来,跟我说了好一会话,说我哭得他心里不好受,我还记得他温柔的语气。

 

寒假,因为老家冬天太冷,我们只在过年回去两天。那年冬天,我放了假在外面补习物理,突然有一天,妈妈来接我。

 

太奶奶去世了。

 

我们赶着坐车回去,进了院子,正屋已经摆上了香烛、草席和太奶奶的照片,大人们在互相劝慰“八十几岁了,是喜丧”,爷爷看上去很忙碌。

 

那是我第一次经历死亡,我没感到特别悲伤,对很多东西都很好奇。比如太奶奶的棺材,爷爷请了个匠人来画棺材,棺材内壁被那个男人画上了松鹤、竹梅,很漂亮,让我想躺进去看一看;比如每天大人们都要坐在草席上,穿着白色的衣服、裹着白色的头巾,等一个人示意后,一起放声大哭。那时候小表弟年纪小,上幼儿园吧,看到刚刚还在说笑如常的大人们突然都开始哭,吓坏了,本来跪着,头埋得越来越低,定定地呆在那里,不敢抬起来。

 

大家都在哭,我有些懵懵的,却不怎么能哭得出来。只有一次,大人们在院子里放炮仗,炮仗放出来的纸屑子是红的,周围却都是白色,黄色。我在院子里看,突然哭了。爸爸舅舅赶忙来安慰我,因为这会没人哭,独我一个。

 

表妹在人群里一边哭一边喊,“太太你去世了,没人给我钱了”。舅舅、舅妈工作忙,经常把表妹放在外婆这里,所以她经常跟太奶奶睡,往日里,太奶奶也会私下多给她几张钱。爷爷听见这几句尤其动容,觉得妹妹可爱,伤心得实在,伤心得情真意切。他说大人们看似都在一起哭,其实“都哭的是自己”,这话,我过了很多很多年,才能明白。老人的葬礼是一个巨大的容器,装下这些儿女子孙平日里无奈藏起的悲伤。

 

哭过之后,我跟妹妹弟弟还是照常地吃,照样地玩。快要下葬了,有天妹妹突然很神秘地问我:你知道太太在哪里吗?她拉我去看灵柩后面,一排排点心、花朵、照片、帷帐的后面,一双小小的脚,穿得齐齐整整的新衣服,那是太奶奶,睡着了一样。我在那里跟妹妹站了一小会儿,死亡没有那么可怕,就是这眼前,安安静静的太奶奶,睡着了一样。只是没有了平日那属于老人的,粗重的喘气声。

 

那几天,没人留意雪儿的行踪——他好久没回家了。直到有一天,雪儿又出现在房檐上,眼睛旁边有点脏脏的,我们才意识到,他已经离开了很久。他看着很疲倦,难过又说不出来的样子,让人心疼。

 

“亲戚或余悲,他人亦已歌。死去何所道,托体同山阿”,关于死亡,我最记得陶渊明这一句,一个人的存在消亡,在自然中,是天天发生的,新陈代谢一样平常。

 

天地无情,万物却是有情的,这是生命的矛盾之处,却也是动人之处。雪儿回家了,只是再没有了可以安睡的被角。过了很多天,爷爷拉着我去散步,跟我说:“爷爷没有妈妈了。”我听得懵懂,那时当然想不到,有一天,我也会失去爷爷。

 

我很久没有回去村子了,如今,那里只有外婆一个人。今年8月回去看百草园,前段时间连日的大雨冲下大块的泥土,把那扇木头门压得塌陷了下去。可这会太阳很好,温暖,又不燥热,清清淡淡的。我没法进门,抬起头看院子里那棵合欢树,小时候看伯内特的《秘密花园》,总想爬上那棵树,这就是我的“秘密花园”啊。现在,我只能抬起头,静静看它一会儿。

 

鸟儿又叫起来了,夜晚星空依然闪烁,像什么都没改变一样。

 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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